老家南园子有一口老井，井为石砌，石为黄粉色花岗岩，花岗岩来自蜿蜒着古燕长城的喇嘛山。黄粉色的花岗岩被踩磨得光滑锃亮，在井沿儿错落地铺展开来，形成一个斑驳的拱起的井台。井台之上是一架老榆木辘轳儿，辘轳及辘轳把光滑油亮，多少双手的打磨，渗透出岁月和人的味道。站在井沿儿，扶住辘轳把儿，往下看去，黄粉色的石头层层叠叠地伸入水中，水清澈见底，在纯净的水面形成一个倒影，一粒石子下去，一圈圈的涟漪荡散开来，影乱石动，人遁其形。水井里泛涌上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和暗香，如陈年佳酿。
青苔和杂草从相互契合的石头缝儿里探出头来，或向上，或纷披，鸣虫唧唧。偶尔有一两只麻雀从草窠里惊飞出深井。石头缝儿也是麻雀的巢穴，谁也数不清井里到底住着多少麻雀。一年冬天，一个讨嫌的年轻后生，在井上下了粘笼网，粘到的麻雀有几百只，他大呼小叫，拿着战利品到黑水集上卖钱，着实卖了不少银子，饱了腹，解了穷。村里的老人见他满面春风，都说他作孽，人是生灵，麻雀亦是生灵，荼毒生灵，早晚得报应。
老井有多老，没有人能说清楚。我想往前推，我们李家从山东乐陵迁徙过来，大约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有洋水井之前，老井一直是村里人吃水的甘泉。因为村子处在老哈河的冲积平原之上，地势较低，水井并不是很深，但是井水甘甜清冽，是其它井水无法比拟的。老井是我们李家的老井，我们家的南园子里的井。大风暴之后，被划到另一个生产队，用墙隔着，但是我们家依然吃老井的水，众多邻居从情理上也依然认为那是我们家的老井。老井像是一个舞台，村里的生旦净末丑都在那里亮过相，唱过戏。
花岗岩的井台四周，是一圈圈蓬葱葱的马莲。乡村有一个习俗，那就是一切花都可以称作莲，只要是开得美的花，就可以缀上一个“莲”字，只要缀上“莲”字的花，肯定是老百姓心里喜欢的花。马莲，也叫马兰、马蔺，是乡村人最喜爱的花。
马莲，或者马兰，都是一个叫人喜爱的名字，我母亲就非常喜欢这种蓝紫色的花，这种像蝴蝶一样飞翔的花。我母亲还叫它祝英台花，说这里面有一个古老的传说，祝英台和梁山伯化蝶之后就变成这种蓝色的飞翔的花。每次看到马莲时，我都会想到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虽然那时候我并不懂爱情。母亲还讲过一个关于马兰花的故事，那是一部老电影里的故事。
一墩墩的马莲是谁种下的，已经无从考察，但是马莲年年繁殖，无限地扩展，让老井有成千上万的守护者。我想，一定是李氏家族的先人种下了第一墩马莲，马莲自然生灭，生生不息，就有了老井四周的勃勃生机。从我记事起，我大爷家已经有了洋水井，南园子已经不归我们李家所有，老井也不归我们李家所有，这些马莲当然也不归我们李家所有，成为公产，我们只有看花的份儿。而看花儿正是我喜欢的事儿。每年端午节前，我就盼着马莲花开，每天都要爬上长满青蒿的墙，在交叉的墙上走来走去，天马行空，如履平地，看马莲花的动向，然后再报告给母亲。
马莲是乡村里最早苏醒萌发的绿色，老井向阳，东面和北面又有墙遮挡着，所以是一个不窝风的暖地，园子里的菠菜和老井边的马莲都抢着吐绿，毛锥一样尖尖地戳破冰冻层。马莲叶根生，一墩马莲，由外向里，逐渐增高，齐刷刷地冲向天，形成一个椭圆的圆墩。光是马莲叶就让人心生欢喜，马莲叶在乡村是一个宝儿，因其柔软坚韧，在我们老家常用来捆扎东西，特别是捆扎应季的蔬菜，马莲叶干净，卖相好，比稻草和烟绳草捆出来的菜干净齐整，稻草的粗粝让捆扎的人心里如抓癞蛤蟆，心生疙瘩，烟绳草容易断，不好用。马莲叶却很珍贵，一般人家用不起。但有一个场合必须用到马莲叶，马莲叶是端午的主角儿，粽子没有马莲叶成不了个儿，香味也会有所逊色。乡村的粽子香，除了竹叶的清香，马莲叶的清香也是必不可少的。
马莲叶一墩墩地形成一个个相互连通的岛屿，烘托着老井的古老和神圣。老井有一年被改造成水车井，柴油和铁锈改变了老井井水的清冽甘甜，老井只能用作浇地之用。老井不再受人敬畏和爱护，它急速地衰老了，像是一个经历过一场大病的老人。眨眼之间，一夜白头。老井迅速地枯萎下去，没有了昔日的光泽，由于牲畜的践踏井台残破，过度地抽水井水干枯。老井老得连麻雀都不再把它当做巢穴。青蛙就在井底下发出悠长的蛙鸣。
马莲也在岁月的改造中成为受害者，相互连接的岛屿成为暗礁，连环的马莲墩成为一个像长秃疮的癞头。好在每年马莲开花时，那些蓝紫色的飞翔依然如初。在乡村有两种颜色的花最醒目，一种是黄色，一种是蓝色，黄色的花可能是更普及一些，黄色是太阳的颜色，蓝色是天空的颜色，看了都让人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受。相对于黄色，我可能更喜欢蓝色的花，蓝色被诗人称作爱情的颜色、忧伤的颜色。马莲有蓝、白、黄、青等色，老井边的马莲是蓝紫色的，乡村常见的那种。马莲的很多变种就是被无数诗人歌唱过的鸢尾花。
马莲开花二十一马莲开花，证明端午不远，我们老家那儿的节气比燕都要晚一些。一墩马莲会有成百上千朵花同时绽放，那阵势像被礼炮点燃的鸽阵的飞翔。在茂密的绿色丛林里，一朵朵飞翔的蓝色悬空着，犹如一只无形的手在擎着蓝色的飞翔。马莲花梗儿直立，每一个花梗儿会开出一到三朵独立的兰花。每一朵花都有6个内外两轮的花瓣，外轮的三个花瓣较大，花瓣向外翻卷，花瓣之上由里向外有亮蓝色的放射状花纹。内轮三个花瓣挺拔内翻，每一个花瓣也都有纵向的亮蓝纹络。六个花瓣辉映成一个整体，窈窕婉约，绰约多姿，宛若一首清丽明快的宋词。
马莲开花时，母亲会剪下一些放在酒瓶子里，相对于桃花杏花，马莲的花期够长，能开小半个月。马莲不归我们所有，但是马莲花归我们所有。母亲也不会采很多，母亲总会跟我说一句话：万物都有其主，不能破坏它们的根儿。母亲爱花，爱这一片片蓝紫色的花。老井在马莲开花时会焕发出一种神秘的气场，仿佛马莲与老井是伴生的，马莲花的清香会唤醒老井年轻的记忆。马莲花有一种独特的香甜，蚂蚁对甜味最灵敏，马莲开花时，每一朵花上除了有蜂蝶翻飞逡巡，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他们像成串的珍珠一样，汇聚在每一个花梗上，每一朵花瓣上，勾须连足，熙熙攘攘。如果躺在那里仰视蓝色的花瓣和黑色的蚂蚁，有一种透明的光泽会烙印在你的脑海里，那是生之美。
前年，听母亲说，老井已经被邻居填上，他们家挨着墙扣上塑料大棚了，马莲花也被无情地挖掉。南园子李家的老井被另外的人给填上了，这是历史的错误。马莲花被挖掉，那是时光的错误，没有了老井，那些伴生的马莲还开花给谁看呢？
小皮球，加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九八九九一百一……
马莲开时，总会有一群女孩子在老井外的空地上跳皮筋，她们都梳着羊角辫儿，穿着花格子的外衣，她们随着歌谣跳起来，羊角辫也会飞起来，她们在阳光里，也有一种被照亮的光芒，那是她们一生中最美的时光。老井和老井边上的马莲也在这最美的时光里散发着神秘的光泽和幽香。
马莲开花二十一，不知道这首流传在各地的童谣为什么这么唱？马莲开花为什么就是二十一呢？这其中会传递着一种古老的密码和信息吗？
